_清风入鞘

清风,讲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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谦谨审慎,日日精进。
多言数穷,不若守中。
很高兴遇见你。

[楚鑫]难抵极

*陈楚生×王栎鑫。存在捏造的公路文学。

*全然我流,先行致歉。

*BGM:옥탑방 - N.Flying 


难抵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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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上真正的难抵极,是人的内心。


王栎鑫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抱着氧气袋就像抱着自己此生的唯一挚爱,哪怕下一刻山崩地裂他也绝不和氧气袋彼此分离,颇有些生死与共的架势。陈楚生慢悠悠地端了杯温水来给他,问他好点了没有,王栎鑫忍着头疼提声道:“不是,为啥啊,陈楚生你为什么不高反啊?”

“我?我也高反啊。”陈楚生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站在王栎鑫床边歪头看他,“不过我没那么严重,就脑袋有点晕。你不要大声讲话啊,少说话少动,缓一缓。”

“说得跟村头晒太阳的大爷似的……”王栎鑫回了一句嘴,音量倒是很配合地低了下去,“哦,我一个年轻人,还得跟你这个老家伙看齐?”

“生命在于静止。”陈楚生从自己的床上把另一个还满着的氧气袋拽过来,搁在王栎鑫的被子上之后轻轻拍了拍,示意他等下还可以用这个,“不静止就要头晕,你自己看嘛。”

“我怎么说身体也比你好多了吧,结果我在这躺着,你跟个……你。”王栎鑫说话时气都比平日短了一截,“你跟个没事人似……呕。”

他眼下头疼得厉害,之前刚大声说了一句话就震得他脑仁生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这半天想把反胃感压下去,最后还是差点呕出来。陈楚生急忙回身去帮他找垃圾桶,结果头晕加上转身太快,脚下猛地打了个趔趄。王栎鑫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陈楚生身子一歪,一屁股跌坐在了王栎鑫床上,算是安全着陆。他俩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天,最后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完了。”陈楚生仰起头,闭上眼睛很是无可奈何地开口道,“我就坐这一下,我就觉得我要脑震荡了。”

“那你这也没好哪去啊你!”王栎鑫声音不大,嘲笑起来明显气势不足,但胜在感情十分丰沛,“也行,你给我这,头疼恶心什么的,一下全都吓回去了。”

“真是……我们两个,老弱病残。”

王栎鑫立即纠正道:“第一个字我可没有啊。”

“行——”陈楚生的声音延长出一个柔软的尾音,“我怎么感觉你好像还挺开心的?”

王栎鑫就短促地笑了几声,狡黠地冲他挤了一下眼睛。

“自己出糗哪有看别人出糗有意思。”

“我跟你说哦,我们这都已经够好了。你想啊,要是我和你就并排躺这,两个人都半死不活的,下楼买个饭都没人能去,那更完了。”

“哥,所以咱俩到底为什么专程来这遭这罪?”

陈楚生抿起嘴唇,打算简单地把这个问题蒙混过去。

“就出来玩嘛。今天海拔一下升太多,我们先在这缓两天,等好了再走。你平常运动得多,高反就会比较严重一点。”

他认真地叮嘱了一通,拉着王栎鑫的手告诉他之后就算好了也不能得意忘形,少跑少跳,不要情绪激动,也不要大喊大叫。王栎鑫耷着眼神老老实实地听了,陈楚生说一句他点头应一句,听进去多少不知道,但胜在态度十分良好。

然而等他话音一落,王栎鑫就忽地一抬眼,一把反握住了陈楚生正打算抽回去的手。

“你开车来找我,我就上车跟你走了,结果你这一路直接进藏上高原了。”王栎鑫话中倒没什么抱怨的意思,似乎只是有些无可奈何,“哥,咱这是去哪啊?你要给我绑哪去啊?”

“没绑架你。”陈楚生好像颇感委屈,出言辩解道,“之前不是问过你了?”

“没绑没绑。”王栎鑫赶紧举起双手点头道,“我自愿的。但是哥,你真没说要去哪。”

“嗯……去新疆。”陈楚生没再给出更精确的地理坐标,“但都开车出门一趟了,西藏这么漂亮,对不对,来看看也好啊。不然要是专程坐飞机来西藏,一落地更容易高反的。”

“……真就纯出来玩?”

陈楚生很笃定地点头:“嗯喏。”

王栎鑫看了陈楚生一会儿,跟着就笑了。

“那行!那不管去哪,咱俩只管玩得高兴就行了呗!”


这中间肯定是有些什么的。

就算脑袋因为高反昏昏沉沉的,王栎鑫的心里也一清二楚。毕竟他只是高反,又不是瞎了,他也不是第一天认识陈楚生。但既然陈楚生不愿意直接给出谜底,他也就不再打破砂锅地问。毕竟那是他亲大哥,不管是要去哪,他都能放心地跟着去。

可这一趟来得实在太突然,不怪王栎鑫稀里糊涂。那天陈楚生突然给他发了条消息,没头没脑的,就一句“我想了一下,我们不如直接去看看吧”。王栎鑫刚收到消息就点开看了,皱着眉思考了一分钟愣是不知道该怎么回。这话也没个来由,看着像是发错了,但他又想了想,估计是录什么节目要给朋友发消息,于是他轻轻一挑眉梢,很给面子地回了他大哥一条。

“行啊,什么时候走?”

结果陈楚生真的问他接下来的时间安排。知道他有空之后,陈楚生那边半天没回话,过了一会儿给他发了一个位置过来。王栎鑫看了一眼,长水机场。

“真去?去云南干什么?”

“车我借好了,明天就能出发。等你到机场告诉我,我去找你。”

话是这样说,第二天王栎鑫在机场看见那辆大越野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车上的是云南牌子,很显然不是陈楚生的车,也不知道是哪个朋友借给他的。那车看着硬派,王栎鑫前后看了看,到底还是没忍住乐道:“嚯,这车挺好。谁的啊,也真舍得借你。”

“朋友闲着的。他现在不出门玩了,这车也派不上用场。”陈楚生拍了拍车前盖,“车总不跑也不行,我看我把这车借来,他倒还挺高兴的。栎鑫,你把箱子放上来,我们等下先找个地方把车收拾收拾。”

王栎鑫坐在副驾上拽安全带的时候伸头看了一眼里程数,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

“才一万五啊,那这车真挺新。”

然而此时的王栎鑫还并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直到在停车场整理行李的陈楚生当着他的面打开了帐篷和两条睡袋,王栎鑫才慢慢地瞪大了眼睛,终于带上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这么大场面?”

彼时的陈楚生已经重新钻回了车里,正在着手放倒后排的座椅,只留给王栎鑫一个忙碌的屁股。王栎鑫一时失语,一个有些不妙的预想跟着悄悄浮上了脑海。但他实在不知道睡在车里和睡在帐篷里哪个能更好一点,最后干脆一言不发地到对面去帮陈楚生一起把座椅放平。

后面码着三四个大整理箱,出发之前王栎鑫掀开其中一个看了两眼,里面锅碗瓢盆的,还有个小气炉。后座的位置上垛了两提矿泉水,王栎鑫拍了拍外面的塑封包装,扬声道:“哥,你这些东西都哪置办来的啊?”

陈楚生闻言就从驾驶座上扭头过来看他,想了一下才道:“有些是昨天去买的……有的是借车那个朋友一起借给我的。他那真的,我去了一看,跟户外用品店一样,什么都有。”

“什么都有,结果这越野车里程一万五。”王栎鑫说着就乐了,“买了个大全套,然后不玩了?”

“是吧。我算是看出来了,他真的想找人接盘这套东西很久了。”陈楚生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手指一张一合比了个发光的手势,“我问他的时候他眼睛都在放光哦,好吓人的。”

“我听说有的地方的路况很差,然后我就很担心。”陈楚生在王栎鑫在自己旁边坐下之后又接着讲道,“我问他,会不会我这一趟回来之后他就需要把这辆车卖给我了,他说SUV的话不好说,但越野应该没什么事,叫我放心开。”

然而应该没事的越野,刚一回头就有事了。

王栎鑫苦大仇深地看着车前盖边上被砸出的那个坑,觉得这坑就算出现在两个三四十岁男人的脸上也不该出现在这个车前盖上。脸上有点褶子和坑并不让人意外,但现在他哥跟朋友借来的车被砸凹了车前盖,这事回去确实有点难交待。

陈楚生低头看了看车底下,没有任何可疑的油或者水漏出来,打开前盖看了一眼里面,五脏六腑都还没有错位,火也能打得着,一切看着都算还正常,于是陈楚生再次坚定了之前的结论。

“应该没事。”陈楚生点了点头,又重复道,“没事啊,反正还能开。我们两个不至于被困在山里。”

王栎鑫闻言没忍住瞪大了眼睛,急着说话又觉得他哥这发言有点难以评价,最后嘴边冒出来的话也变得支离破碎了起来。

“不是哥你这这这,”王栎鑫终于从虚空中把自己的语言功能拽了回来,“……倒也是,这事就遇上了那也没办法,好在人没事。人没事就挺好的。”

他俩之前才刚开车进山没多久,车就叫落石给砸了。说是砸也不太确切,毕竟那石头是从山上滚下来的,王栎鑫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只来得及“哎”地喊了陈楚生一声。山道不太宽,连对向会车都很困难,里外并没有多少避让的空间,陈楚生转头看了一眼,立刻点了刹车。

好在那石头不算太大,滚下来时一路磕磕绊绊,冲劲卸去不少,最后只给车前盖的边上砸出一个凹坑来。他们两个仔细听了听山上没别的动静,这才敢下车去确认情况。

前盖上除了一个凹之外还有几条自由的刮痕,王栎鑫下了车把墨镜往额上一擎,刚看见什么情况就“哎哟”一声。

他实在是替陈楚生发愁。这毕竟是别人的车,开出来这才没几天就光荣负伤了,也不知道回去怎么还人家。

但这事是石头的问题,甚至可能是车的制动问题,唯独不可能是他哥的驾驶技术或者路线选择问题。可别人家的孩子不好教育,他哥的朋友好心借出来的车不好怪罪,能背黑锅的就只剩这块石头。他见陈楚生一脸心有余悸地盯着他,也知道陈楚生是觉得这石头差点砸着坐副驾位置的他,于是他一边把那块正在路上妨碍交通的石头踢到路边,一边笑着对它进行点名批评:“一点不长眼力见啊你,大哥的车你也敢碰瓷?”

“真的,人没事就行。”陈楚生检查完确认车除了受了点皮肉伤之外什么事都没有,照样还能跑,就招招手示意王栎鑫上车,“我反应慢了,应该早点踩刹车的。”

“哪是你的事啊,是这刹车它……”王栎鑫说完之后眨了眨眼睛,“哎,这不好,不说了。”

“啊,这车现在是我的了。”陈楚生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不过手续得等回去再办……真是,我怎么总觉得被骗了呢?我刚才给那个朋友发消息,我看他是高兴得不得了。”

王栎鑫一挑眉梢,立刻更改了论断。

“那就更不是你的事了!就是刹车反应慢。”


车子一路颠簸得灰头土脸的,他们两个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只是旅途虽说算不上多顺利,但就算是王栎鑫这个稀里糊涂上了贼船的,其实也只在高反最严重的时候躺在酒店里半开玩笑地说过一句“为什么专程来这遭这个罪”,其他时候的精神状态都平稳得很。

他们两个在四千多米的垭口顶着寒风修过车,硬着头皮开车直接穿过水能没上车前盖的小河,在尘土飞扬的小路边一起换被扎爆的车胎,因为找不到加油站只得去找牧民买散装的汽油,被起伏的沟坎撞坏过保险杠。问题好像总是层出不穷,但所有的问题好像又总能被解决,回过神来他们就已经又踏上了新的旅途。两个人轮换着开车,遇到景色漂亮的地方就停下,也不急着赶路,不能按时到计划中的地点就在车边搭帐篷,或者裹着睡袋直接睡在车里。

王栎鑫有时会在晚上把车窗的遮光帘拉开,歪着头看天上的星星。他在这个时候很少说话,也不会专程叫陈楚生来一起看,但陈楚生似乎有什么执念一般,从未缺席过王栎鑫的每一次星空观测活动,即使每一次他们都只是一言不发地一起望着星空,最后再以王栎鑫重新拉下遮光帘的动作作为结束的信号。

这其实是个很适合谈点什么心里话的时间。

但王栎鑫没有开口,陈楚生也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在那场海边的演唱会结束之后,他们都没再提起爱的尽头究竟是什么的问题。不同的经历带来了不同的答案,过多的劝解或是任何试图说服对方的努力,最终都会在差异化的人生经历面前变得毫无意义。

然而有些时候,“讨论”这件事本身就意义非凡。讨论会唤醒新的思考,激起未曾设想过的涟漪。好在王栎鑫不是真正的死水,他依然会向外寻求溪流,寻求一条即使再纤细也确实存在的纽带,而陈楚生就是被他谨慎叩问的水源。

他那时其实也并没有期待陈楚生会回答他什么。他知道陈楚生肯定有不同的想法,而他在这个问题的答案上绝不会有任何让步,这场讨论本来就不会有什么结果,他预想得到。

但他依然说了出来,仿佛表达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重要。他不管不顾地将自己最深处的某一部分寄存在了陈楚生那里,像是伏地魔制作的魂器。

但他并不渴望死而复生。他只希望拿着这个魂器的人能听见他的声音,在成千上万的人都说着一样的话,说着“这么开朗的人,怎么突然想不开呢”的时候,这个人能明白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还能替他说一句——“不是的。”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至少王栎鑫是这么觉得的。

但很显然,这一次陈楚生也依然有和他截然不同的意见。

节目结束后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和陈楚生那个沉寂已久的聊天界面突然出现了新的消息。王栎鑫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叫去了昆明,又稀里糊涂地上了陈楚生的车,然后不明所以地踏上了一条不知道终点在哪的旅途。

他很快意识到陈楚生可能是想让他散散心。但他不确定自己究竟还想不想再和陈楚生讨论那个无果的问题,所以这一路上,他有时也会觉得有些忐忑。他不知道陈楚生什么时候会开口,就像不知道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什么时候会挣断马鬃。

然而随着这场旅行持续的时间越来越久,王栎鑫渐渐地觉得这些忐忑,连带着过去的许多迷茫和痛苦,好像都慢慢地远离了他。那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因为他很清楚这些东西并没真正地消失,它们只是暂时从他的内心中退开了,远远地徘徊在躯体之外,像是隔着水,看不清楚也听不真切。

变得清晰鲜明起来的是几乎触手可及的璀璨星空,倒映天穹与流云的苍蓝湖面,将绵延雪山映得金辉万丈的朝阳。他和陈楚生见过了一望无际的茫茫旷野,沉寂几百年的破败古城,百万年前的大湖消失后留下的痕迹,见过无人区之中忽然出现的村庄,也见过能阻绝沙漠的人造绿洲。太多太多不同的景色,足以滋养任何一双因为高楼霓虹而干涸的眼睛,也足以充盈任何一颗疲惫不堪的心。

把车借给陈楚生的那人还借给他一架无人机,陈楚生没摆弄过,倒是王栎鑫很快就搞明白了玩法。陈楚生开车的时候,王栎鑫就会把无人机放出去,然后看着手机屏幕上的航拍画面。随着高度的拉升,蜿蜒的山路几乎消隐不见,他们的车也看不到了,能看见的只有绵延不绝的山峦,还有根本望不到尽头的远方。

手机屏幕终究还是太小了。世界旷远辽阔到难以想象,这块屏幕根本连其中一角都装不下。

令他意外的是,那画面拍得太高太远,分明找不见他们的车,更是绝无可能从屏幕中找到车内的两个人,可在王栎鑫的心中,恍然间似乎有什么别的东西也忽然变得鲜明起来了。

他转过头去看陈楚生。后者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但因为在开车,就只是轻轻偏了一下眼神,问他怎么了。

王栎鑫就在偏光墨镜片后面一瞬不瞬地看了他半天,陈楚生被他盯得背后发毛,最后没忍住笑了,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王栎鑫眨了眨眼睛,也跟着笑了。

“没怎么。”

他转过头去,目光如此自然地越过车窗,像是轻盈振翅的蝴蝶。

出乎意料却又意料之中地,他看见了后视镜里自己尚未褪去愉快笑容的脸。


出门在外实在不好像平常那么讲究,他们只能在到哪个镇子上的时候找个宾馆住个一两天,这才能舒舒服服地洗个澡,给各路电子设备都充好电,暂时摆脱一下野人状态。其他时候实在不好讲究太多,他们喝的水是整提买回来的矿泉水,喝都未必够,自然不能拿来干洗漱这么暴殄天物的事。洗漱用的水装在水箱里,都是他们从各种饭馆小卖部,甚至从牧民家里接来的,也还是没多少,得省着点用。

接水也不好接,藏区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讲普通话的。有时他们两个人要拎着空水箱连比带划半天,对方才能明白过来他们的意思,带他们找到某个屋后的抽水泵,示意他们将水箱接在水管下。

水箱里的水够他们几天洗漱用,却绝无可能支撑洗头这种奢侈的活动。他们两个最常干的事就是晃荡晃荡水箱里只剩一点点底的水,再看一眼对方的头发,不约而同地大笑出声。

“找个地方住一天吧!出去之后先找个地方住一天,收拾收拾。”王栎鑫把水箱塞回车上,“真是,简直太不像话了这两个人!”

只是西藏虽然能让人大饱眼福,却并不是个多能满足口腹之欲的地方。蔬菜不太好买,种类也大受限制,能找到地方买菜的时候他们就自己开火做饭,急着赶路时间来不及的时候也吃过几盒自热米饭。

不过相比之下,他们还是最常去一些小饭馆吃饭。自热米饭只能算是勉强能吃,自己做饭又总归有些麻烦,于是他们每次一路过镇上就开始到处看饭馆,然后在没有任何参考依据的情况下随机选择其中一家来解决他们的吃饭问题。

王栎鑫已经完全搞明白了这些饭馆的菜单——不是盖饭就是盖面。墙上的菜单写了一溜,仔细一看全部都是盖面,区别只在于菜码不同。什么青椒肉丝盖饭,辣子鸡盖饭,过油肉盖面,他和陈楚生这些日子翻来覆去地吃,已经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

王栎鑫要了个辣子鸡盖饭,陈楚生想了想,要了个大盘鸡盖饭。等到坐下之后王栎鑫才问他:“你现在吃大盘鸡,等过段时间我们去新疆之后你吃啥啊。”

陈楚生愣了一下。“你说的也对哦。在西藏吃新疆特色菜,怎么回事啊,真是。”

“没事!”王栎鑫立刻摆了摆手,“那你看,辣子鸡也不是什么西藏特色啊。再说,新疆的好吃的多着呢,等咱俩去了挨个吃。”

老板是东北人,口音实在明显,他们两个听了都有些惊诧,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到西藏来做生意。他们去的时候店里也没别的客人,老板也是个爱说话的,有的没的和他们唠了不少,问他们是不是哥俩。

“我和他?我俩口音都不一样!”王栎鑫奇道,“怎么,是我俩长得像吗?”

“还行。”老板点了点头,“笑的时候挺像的。”

老板问他俩是哪里人,然后在听见陈楚生回答“海南三亚”的时候忍不住“哦”了一声。

“三亚,好地方啊。”

王栎鑫接道:“是好地方!大哥是不是去过三亚啊?”

“哎呀,我没去过。”老板双手拢在膝盖上,一前一后地晃悠着,“太远了,没去过。都是听人说的。”

老板说三亚暖和,他们就又和老板问起这里冬天怎么取暖。老板又和他们聊了一会儿,见他们光顾着跟自己说话,饭也没吃几口,他就缩回了柜台后面,招呼他们快吃饭,待会儿都凉了。

实话说,盖饭味道平平。老板虽说十分热情,不过手艺实在一般。王栎鑫看了陈楚生一眼,陈楚生嘴里的饭还没咽下去,见状就心领神会地笑了,但两个人谁也没说什么。

等到老板去后面忙活了,吃完饭的王栎鑫伸头前后看了两眼,才低声笑着对陈楚生说道:“这大哥真的,好热情,太能唠了。”

“其实是我们两个的问题。”陈楚生一边扒拉盘子里最后剩下的一点米饭,一边慢条斯理地回他的话,“主要我们现在像野人一样,不是在山里就是在无人区,都看不见几个人。再说我们也不会藏语,见到的人又可能没法聊天,话说得就少。这种事就看怎么对比,像我们工作的时候,说这些话其实根本都不算多啊,对吧。”

王栎鑫显然不那么认同,闻言就没忍住皱了下眉。

“咱俩现在每天说的话也不少吧?”

陈楚生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似乎因为这个问题困扰了一秒,但又很快找到了答案。

“那不一样啊。”陈楚生说道,“你要是让我天天自己一个人又是无人区又是大雪山的,还连个能聊天的人都没有,真是没几天我就疯了。”

“不是,那要是我不跟你一起走,你就不出来玩这一趟了?”

“对啊。”陈楚生很自然地点了点头,“人走在路上,总要有谁一起吧,不然好辛苦的。”

王栎鑫的眉毛轻轻动了一下,陈楚生就知道他是又有不同的见解了。

然而王栎鑫什么也没说,直接张嘴唱道:“一个人快乐忧伤烦闷——”

“早说你要打歌啊。”陈楚生笑得眼睛也弯下去,“我还能帮你拍视频。”

他们吃完饭之后结账出门,外面本就有些冷,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雨,他们不得不把能扣的帽子全部扣上,缩着肩膀争分夺秒地往车里赶。

“哎,哥。”

王栎鑫在雨里回过头来看陈楚生,后者显然已经被蒙了一脸的雨水夺走了清晰的视野,但依然眯着眼睛下意识地循声应了王栎鑫一句。

“下次再有人在节目里问跟谁一起去荒岛,”王栎鑫的声音听起来喜气洋洋的,“哥,我们可有实绩了!虽然荒岛没去过,但无人区这次是一起去过了啊。”

“那肯定啊。”陈楚生笑道,“我之前也说跟你一起啊,因为你会做饭。”

王栎鑫立即戳穿:“少来,你自己也会。那要是现在再问你呢,为什么跟我一起去荒岛?”

“现在再问啊……那也还是说一样的啊,因为你会做饭。”

“为什么?”王栎鑫跟他一起狼狈地钻进车里时还不忘问一句,“我还以为这段时间能有什么印象上的更新呢。”

陈楚生正伸手到后面去拽毛巾,闻言就“嗯?”了一声。

“肯定有啊,你优点那么多。但是他们几个又没和你一起到过无人区,你说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最后又要解释,那一说起来就多了。还是说你会做饭吧,说点他们也都懂的。”

王栎鑫有些意外地转头看向了陈楚生,后者没忍住又笑起来,最后冲他眨了眨眼睛,像小学生约定秘密一样示意他别把这件事说出去。

王栎鑫总是不太习惯这样的场合。他依然无法坦然地接受太过炽热的感谢与肯定,有时会悄悄地转移话题,有时会适时地开个玩笑,唯独不敢放任这样认真的话题继续进行下去,仿佛那样的眼神与那样的话语会烧融他的外壳,让他那颗惶然无措的心裸露在外,无所遁形。

“所以,”王栎鑫有些不自在地笑了起来,并迅速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日无异,“你这次为什么找我一起?我晚上睡觉可是真打呼的啊,你这都敢找我,我是没想到。”

“因为无人区没有人啊。”

“……啊?”

“因为无人区没有人嘛。”陈楚生的语气很寻常,仿佛说的是什么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我是觉得只有到这种听不见别人的声音的地方,一个人可能才会愿意多听听自己的声音。”

他并没有特指任何人,但王栎鑫明白他在说谁。

王栎鑫被这突如其来的回马枪杀了个措手不及,整个人都仿佛短暂停转一般怔住了。车外的雨越下越大,雨滴砸在车窗上的声响震耳欲聋。

陈楚生就那样看着他,那目光之中并没有贸然的探寻,也没有沉重的期待。他就像是在注视春日里湿润的泥土一般,分明看不见什么,但他依然清楚那其中有沉睡的种子。他并不怀疑,也并不过多地期待,那或许只是一种单纯的等待与信赖,因为他知道这颗种子总会生根发芽的。

然后他微笑起来,熟门熟路地替王栎鑫转移了话题。

“不过栎鑫,我说真的哦,”陈楚生很是笃定地点了一下头,“我们刚才吃那顿饭,比你做的味道实在是差太多太多了。”

王栎鑫并不明白他为什么又把话引开,但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似乎是有些无可奈何。

“是吧?我就说嘛。我觉得我也能开店。”

他很俏皮地冲陈楚生眨了眨眼睛,仿佛刚才的沉默从未存在过。


王栎鑫觉得他们出门这么久,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了。他和陈楚生平日里就都是干活利索的,出门在外不管是做饭还是修车都是两个人一起忙活,谁也不至于太累,这些日子下来他们对各种简单补胎工具的使用已然直通大师级,换胎技术一样突飞猛进甚至偶尔还能给路人搭把手,汽修手艺虽不说是一日千里,但小问题好歹都能自己凑合着解决。

渐渐变得顺利的旅程让他们两个的心情都比之前放松了不少,甚至在他们两个突然意识到车真的完全动不了了的时候,陈楚生竟然下意识地笑了出来。

“糟喽。”

王栎鑫也笑了。

“这下糟喽。”

所以就是松懈了,大意了。

——王栎鑫勇敢地承认了自己的问题。

陈楚生跟我一样,他也没好哪去。

——王栎鑫点评完自己不忘点评肇事司机。

他们两个谁也没想到这一路上最大的风浪竟然在这等着,两个人在抛锚的车边面面相觑,一筹莫展。这地方是一大片沙地,他们的车陷在里面,任凭车轮怎么刨沙,车是岿然不动,半点也不往前挪。

等不是办法,干才有希望。王栎鑫掀开后备箱,把里面那把工兵铲找了出来,把托底的沙子往外挖了几铲,开始指挥旁边那个略微有点局促的肇事司机。

“哥,你上去看看能不能走。”王栎鑫指了指车上,“我在后面推。哎呀小事,之前我开的时候陷了两三次不是都出来了吗,没事啊。”

然而他们的车依然死死地陷在沙里,纹丝不动,难舍难分。陈楚生下车来给车胎放了放气,试图增大车胎和沙地的接触面积,然而再次发动之后他们发现,还是一样,毫无成效。

他们两个轮着推了半天车,把能做的该做的事挨个试了一遍,没有一样奏效。他们车上没有脱困板,周围连块能垫车轮的石头都找不到,如今没别的办法,只能等路过的其他车帮忙往外拖一下。

其实之前路上不管是他们陷车还是遇见别人陷车,大家互相帮忙往外拖一拖,大体都还是能脱困的。

但让一切都雪上加霜的是,他们两个现在在无人区。

王栎鑫扭头去看陈楚生,后者刚进行完最后一次徒劳无功的挣扎,有些无可奈何地冲他歪了下头。

“咱俩现在要么等,要么叫救援。”王栎鑫靠在车窗边和他说话,“我听你的。”

陈楚生把手肘撑在方向盘上,仔细算了一下日落的时间。

“叫救援吧。”

王栎鑫有些意外地抬了下眉,但仍是马上应了一句“好”。

“我还以为你想先等两个小时看看呢,现在时间其实还早啊。”

“我们这一路过来一辆车都没看见,等的话都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陈楚生顿了顿,又接上半句,“也不知道这里晚上有没有狼。”

王栎鑫的脸色微微一变,很是警觉地四处观察了一圈,然后非常谨慎地也上了车。陈楚生见状就笑道:“对吧。别的都是小事,搭上性命可不值啊。”

他们一路上其实帮过不少人。毕竟一旦打电话叫来了救援,那可就不是几百块钱能解决的问题了。虽说都是素昧平生的人,但大家出门在外都是能帮则帮的,王栎鑫又是个热心肠,有那么两次人家连叫救援的电话都要拨出去了,硬叫他劝着把电话摁死了,扭头他和陈楚生就开车把那辆陷了的车给拖了出来。车上的大哥一定要给他们塞几百块钱,王栎鑫就像东北过年互相给红包一样紧张激烈地和大哥撕扯了起来,说什么也不肯要,陈楚生在旁边笑着说“也不是什么大事,真的不用”,伸手把王栎鑫揽回了自己身边,算是替他解了围。

但大哥似乎是真的觉得让他们两个帮着前前后后忙了半天心里过意不去,追着给他们塞了几盒烟,塞了就走,十分有游击队精神。两个人哭笑不得,最后也只好收了下来。

不过当时的他们也没想到,之后真要叫救援的变成了他们两个。

然而比不得不叫救援更糟糕的是,他们忽然发现手机在这里没有信号。

两个人一共掏出三个手机,总共六张手机卡,加在一起只有一格信号,王栎鑫盯着那格信号就像摩尔根盯着他那只仅有的宝贝白眼果蝇,然后发现就这一格信号甚至还时有时无。车里信号不好,他们又从车里转移到车外,结果电话照样打不出去。

王栎鑫突然福至心灵地伸手把手机举了起来,陈楚生眯着眼睛看了屏幕一眼,有些意外地“咦”了一声。

“两格了。”

王栎鑫像被电到一样一下又把手缩了回来,看了眼信号格之后二话不说就把手机往兜里一揣,手脚麻利地直接爬上了车顶。

那手机是陈楚生的。他见王栎鑫在车顶站定,这才算是松了口气,连着叮嘱了几句叫他小心脚下,这才来得及说点别的。

“屏幕是不是锁上了啊?”陈楚生双手拢起来,在眼睛上方搭了个小凉棚,迎着太阳站在车下仰脸看他,“密码是——”

“啊我知道我知道。”王栎鑫开得比开自己的手机还快,“你跟我说过。”

车顶上的信号也只是稍微好了一点,王栎鑫挣扎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电话拨了出去。他自己好像也没想到真打出去了,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之后很明显地愣了一下,低头问陈楚生道:“完了哥,打出去了!咱俩现在在哪啊?!我怎么跟人家说?”

他俩周围全是一望无际的茫茫沙土,根本没有任何称得上是标志的东西,导航也因为没有信号而彻底失灵。陈楚生闻言只来得及说一句“等一下”,就立刻回身跑到路边去找里程碑,找见之后提起音量把公路编号和上面的公里数告诉了王栎鑫。王栎鑫站在车顶一边冲他竖起大拇指,一边拿开手机冲他喊道:“哥你慢慢走!别跑了!”

陈楚生也冲他竖起大拇指,示意自己知道了。他一边慢慢往回走一边看着王栎鑫使劲踮着脚在车顶打电话,虽说眼下是在无人区叫救援的紧张场合,他却有些不合时宜地觉得幺弟看起来很可爱。

陈楚生走到车边时,王栎鑫已经速战速决地打完了电话。他蹲在车顶很是担心地观察了陈楚生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问道:“你怎么样?没高反吧?”

“嗯?没有。”陈楚生站在下面仰脸朝他微笑,“这段时间多少适应一点了,这种程度还是没事的。”

“那也得小心点啊……”

王栎鑫没忍住念叨了他几句,陈楚生也不反驳,就很好脾气地笑着认真点头,表示下次绝不再犯。

“那,电话也打完了,”王栎鑫问他,“现在要怎么办?”

陈楚生闻言就又笑:“能怎么办,等啊。”

他见王栎鑫打算从车上下来,忽然叫他先别动,等自己一会儿。王栎鑫应了一声,但还是伸头去看陈楚生在下面干什么。

然后他看见陈楚生从后备箱里翻出了琴盒。琴盒被划开拉链,那里面装着的是陈楚生的吉他。

陈楚生背上吉他,也爬上了车顶。王栎鑫等在车尾那里,在他上来时伸手拉了他一把。

阳光太刺眼,他们两个就背朝太阳坐了下来。车顶其实并不干净,这一路上蒙了不少尘土不说,他们里外也没洗过几次车。但他们刚才在底下折腾了半天,又是推车又是挖沙子的,身上的衣服也都没多干净,不过王栎鑫见陈楚生要弹吉他,就坐在那浑身上下摸了半天,终于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单张装的湿巾来。

“给你擦手用。”

那之后好一段时间,他们两个人都没再说话。陈楚生就那样安静地弹着吉他,琴声缓缓的,王栎鑫垂着脚坐在他旁边,鞋跟偶尔会轻轻磕到车窗。太阳晒在他们脑后,两个人和一辆车在阳光下拉出并不长的影子。王栎鑫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抬手把它兜在了他和陈楚生的头顶。

“头发晒得烫死了。”他开口为自己的行为做了注脚。

陈楚生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弯下眼睛朝他微笑,依然慢慢地弹着他的吉他,然后轻轻哼唱了起来。毕竟还没离开高原,就算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也不敢唱得太大声,两个人就那样有一句没一句地唱着。

只是这里实在安静,无论是琴声还是轻轻的歌声都如此清晰,甚至连心脏搏动的声音都震耳欲聋。无边的沙土伸展到远方,像是被太阳照得滚烫的明亮海水。他们坐在整个世界仅剩的一座小小孤岛上,仿佛地球上最后的两个幸存者。

或许是过多的想象作祟,王栎鑫忽然觉得自己心中真的升起了些相依为命一般的感觉。遮阳的外套让他们两个不得不把头挨在一起,那姿势其实不太舒服,但他们两个谁也没先让开。王栎鑫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他自己那个派不上用场的手机,打开了摄像模式。陈楚生歪头又挨近了他一些,两个人挤在一个取景框里,互相看着屏幕上的对方,一边唱着歌,一边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笑容。

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在旷远无际的天地之间,此时此刻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些轻声的哼唱也不会被第三个人听到。但吹过琴弦和耳畔的风,似乎又会将这些起伏的低语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会到哪里去呢。又会不会被其他的谁听见呢。

他们也并不清楚。

或许是那些他们也未曾造访过的,更远的地方吧。

直到实在是晒得有点受不了了,他们才从车顶下去,猫进车边的一点点阴凉里,继续等救援。好像谁也没觉得焦躁,他们甚至不会反复去看时间。

王栎鑫忽然想起了陈楚生之前说的那句“总要有谁一起”。他当时其实并不认同,只是嘴上没说,但就在此时此刻,他觉得这句话说的其实也对。

因为他只是和陈楚生倚在车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时间就如此轻快迅捷地流了过去。

他们聊了很多事,以前的,最近的,甚至还有些从来没告诉过别人的。救援车来的时候两个人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但还是一先一后站起身来,冲着救援车使劲挥了挥手。

他们先和来救援的大哥连声说了几句辛苦,之前别人塞给他们的烟又被他们塞了出去。然后陈楚生笑着问那位大哥,可不可以一起合个影。

于是他们一左一右地站在救援大哥的旁边,一起拍了张照片。大哥回过头来又帮忙拍了一张他们两个跟救援车和趴窝越野的合照,两个人身上都脏兮兮的,算得上是灰头土脸,头发也因为之前顶了半天外套变得乱七八糟的,但照片中的两个人脸上都笑容洋溢,让按下快门的救援大哥很是不解。

“你俩怎么这么高兴啊?”

陈楚生看了一眼照片,没忍住也乐了,伸手揽住了王栎鑫的肩膀。

“我们不像是被困半天终于获救,”陈楚生颇有些无奈地摇头道,“我们像是,事已至此先拍个照吧,反正送上门的布景不要白不要。”


海拔降下来之后王栎鑫像是解除了什么封印一般,整个人都变得自在了很多。进了新疆之后他兴致勃勃地查了不少美食攻略,颇有些不吃遍所有美食绝不离开新疆的架势。

“那不行啊。”陈楚生不得不打断他充满豪情壮志的发想,“这样的话我们肯定走不出去的。”

不过不知道那张白给布景前的合照究竟触动了陈楚生的哪个开关,之后的旅程里他们拍照的频率明显变高了。之前陈楚生的手机相册里拍的总是风景更多,现在风景之中会夹杂几张合照,有时还有几张是单独拍的王栎鑫。画面中的王栎鑫大多数时候都是摆好动作让他拍,但里面偶尔也会发现一两张模糊成了残影的王栎鑫,大致都是因为陈楚生试图抓拍,却无奈平日总是慢悠悠的,现下摸手机按快门的速度都不够快,所以只能拍到一些十分混沌的画面。但即使是这样的照片,他也都留在了手机里,并没有删掉。

王栎鑫手机里也有几张陈楚生的照片。陈楚生在翻到那张自己正在刷牙的照片时,很是茫然地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嗯?”了一声。

“你这什么时候拍的啊?”

照片里的陈楚生看起来还没睡醒,虽然看向了镜头但眼睛还是眯着的,头发也睡得很有自己的想法,有一撮头发朝天起立,牙刷塞在嘴里,一边脸颊鼓起来一点,看着像只松鼠。王栎鑫凑过来看了一眼,然后很是狡黠地笑了。

“你不记得了?那我不告诉你。”

陈楚生瞟了他一眼,选择直接点开照片信息查看拍摄时间。

他们去了吐鲁番,在刻着“艾丁湖”字样的石头前阳光灿烂地拍照,刚一拍完两个人就立刻都恢复了有些扭曲的表情——热的。王栎鑫皱着一张脸,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飞升了。

“我知道肯定热,但这也太热了!”

“没办法嘛,这附近有火焰山。”

“……不是,哥,”王栎鑫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就是因为这地方热,所以火焰山才是火焰山!又不是因为有火焰山所以才热。”

陈楚生听罢,颇有些挑衅地眨了眨眼睛。

“好哦,那你说先有蛋还是先有鸡?”

热得已经奄奄一息的王栎鑫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选择不参与这场哲学辩论。

强词夺理,偷换概念,四十多的人了还这么幼稚,小孩似的。王栎鑫在心里罗列陈楚生的几大罪行,想了想又觉得陈楚生刚才故意抬杠的样子有点可爱,想着想着就没忍住笑了出声。

“嗯?”陈楚生轻轻挑了一下眉梢,“笑什么呢。”

“没。”王栎鑫矢口否认。

幼稚。王栎鑫在心里给陈楚生的行为重新定调。分明就是幼稚。

“这地方是中国内陆的最低点。”站在艾丁湖的许愿池后,陈楚生指了一下旁边雕塑底部的刻字,“比海平面还低一百五十多米。待会我们从这里走了之后,不管往哪走,就都是上坡路了。”

王栎鑫有点震撼。他开始怀疑陈楚生大费周章地和自己出门这一趟,只是为了到艾丁湖,然后指着这块地和他说,之后会越来越好的。于是他问陈楚生他们最终的目的地是不是就在这里,陈楚生只是眨了眨眼睛,然后轻描淡写地回他,不是啊。

他们在雕塑前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的时候,旁边有一对情侣来问可不可以帮忙给他们拍张合照。王栎鑫一口答应下来,亲自掌镜,半蹲下身认认真真帮他们拍了好几张。那对情侣看见照片之后连声说拍得好看,女生很热情地问他们两个要不要拍照片,她可以帮忙。

于是他们两个就在能看见海拔数的地方又拍了一张合照。但那女生忙着尽心尽力地把他们两个拍得像是一米九的大高个,海拔数字根本就看不见一点。

“我天,凭空长高了这么多呢!”王栎鑫看了照片就笑,“谢谢你啊!我回去必须得把这照片给朋友挨个发一张。”

等到那对情侣走了,王栎鑫扭头打算问陈楚生要不要回车里,结果看见陈楚生正在低头给那个海拔数拍照。王栎鑫凑过去看,陈楚生似乎已经拍完了,正在翻相册。

“哥?你找什么呢。”

“找我们拍的最高的海拔数的牌子……真是拍了好多照片,也不好翻,回去再说吧。”陈楚生偏头看了王栎鑫一眼,忽然笑了,“说起来,你的照片混在一大堆风景照里,我每次找的时候都要来回找好几遍,不然肯定会漏一两张。”

王栎鑫听了就乐了:“那你建一个我的相册算了。”

“不要。”陈楚生很直接地拒绝了,但在王栎鑫过分识趣地打算说些什么话自嘲一番找补一下之前,他接着又道,“我还挺喜欢你从我相册的各种地方冒出来的感觉的。”

“一路上好多风景照,翻一翻,诶,里面突然冒出一个王栎鑫。再翻一翻,又冒出一个王栎鑫。”陈楚生说的时候没忍住微微笑了起来,“很有趣啊。还很可爱。”


“哥,”王栎鑫到底还是没忍住把憋了半天的疑问抛了出来,“我们是不是走错方向了?”

“嗯?”陈楚生一边开车一边很笃定地给出答案,“没有啊。”

王栎鑫又认真地看了半天导航。“可是我们现在在走回头路啊。”

“不是回头路。”陈楚生认真纠正道,“只是在去目的地的过程中稍微绕了一下。”

王栎鑫立刻从他的话里抓到了关键词。“所以我们这次是真的要到目的地了?”

陈楚生这次没有否认,但也只是点了点头。

“快了。”

在前往目的地的路上,他们看见了在阳光下的成排成排矗立着的风车,还有壮观的风电站,王栎鑫了然地“哦”了一声。

“这里是风区啊。”

“嗯。今天风应该还算是小的,”陈楚生道,“这地方风大的时候能把火车吹翻。”

但直到他们在那块刻着“老风口”的石头下站定,王栎鑫也并没明白这里为什么是他们最终的目的地。他偏过头看了陈楚生一眼,等他这一路上唯一的旅伴揭晓答案。

陈楚生盯着那块石头看了半天,有些为难地皱起了脸,似乎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王栎鑫也不催他,就那么摇头晃脑地在旁边四处观察,直到陈楚生突然扔出一句叫他摸不着头脑的话。

“栎鑫,你看过海底两万里吗?”

王栎鑫被他问愣了,怔了一下才回道:“……小时候看过?但是有点忘了。”

“南太平洋上有个地方,是用尼莫船长的名字命名的,就叫尼莫点。”陈楚生道,“是地球表面离陆地最远的海面上的一个点,没有人,也没有什么生物,离那个地方最近的有人的地方,应该是空间站。”

王栎鑫没说话,点了点头等陈楚生继续往下讲。后者似乎觉得突然讲起这些有点奇怪,于是略微顿了顿才再度开口。

“我觉得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接近‘尽头’的地方。”

王栎鑫忽地转过了眼神。陈楚生没有看向他,似乎王栎鑫会让他忘记接下来要说的话。

“但是那里太危险了,我觉得还是不要为这种事搭上性命。”陈楚生又道,“但是既然有离陆地最远的点……学名应该是叫海洋难抵极,那相对地,就应该有离海洋最远的陆地难抵极,对吧?我就查了一下它在哪。”

王栎鑫立刻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我们现在就在那个离海最远的点?”

“啊,那倒不是。”陈楚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实事求是地答道,“好像是在天山里面。但不知道能不能去,而且应该挺危险的。我们现在在的这个地方是亚欧大陆的中心,离真正的陆地难抵极也不算太远,就先当它是吧。”

“我是觉得比起我去说些什么,不如去看看真正的尽头到底是什么样的。”陈楚生双手插在口袋里,在风中轻轻吸了一口气,终于转头看向了王栎鑫,“说不定你就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毕竟,栎鑫,你很敏锐,也很敏感,总是能感受到很多东西。”

陈楚生的声音淡淡的,又被风稀释,几乎快要听不见了。

“同时你也更容易受到伤害。各种方面都是。”

他没再说什么,王栎鑫也没有答话,两个人在整片大陆的中心沉默伫立,像是两座雕像。

“我是觉得,”王栎鑫忽然笑了,“陆地难抵极也好,海洋难抵极也好,总归都是可以到达的地方。”

“这世界上真正的难抵极,应该是人的内心。”

“没有啊。”陈楚生的语气有些不解,“你就直接走过来就好了,很近的。”

“哥。”王栎鑫叹了口气,“我说正经的。”

“我也没开玩笑。你试都没有试过,不要说这种话。”

“……就是因为试过才这么说啊。”

“那是别人,不是我。”陈楚生说得如此自然又笃定,“来我这里。很近的,你走慢一点也没关系。”

“那糟了。”王栎鑫垂着眼神,终于选择加入这场对话,“我的难抵极好远——好远。那么远。我自己都离它那么远。”

“远也没关系,我可以跑着去。”

王栎鑫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可别跑了,当心又要高反。”

“我们已经下高原好久了。”陈楚生道,“可以跑可以跳,可以大喊大叫,也可以大声唱歌。”

王栎鑫没再接话。他们再度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再开口的还是陈楚生。

“我起初认识你的时候,栎鑫,我觉得你好像总是很有热情,很有活力,有时候还有点,怎么说呢,有点莽。但后来我发现这个形容不对,因为我发现你很勇敢。”

“这不是都一样吗!”王栎鑫笑着摇了摇头,“冲动啊,对吧。”

“不一样。”陈楚生解释道,“什么都不知道就热血上头地去做什么事,这是冲动和莽撞,但如果你知道会发生什么,然后你依然决定去做这件事,这种叫勇敢。”

王栎鑫没有说话。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一声只有前奏的叹息。

“栎鑫给我的感觉很神奇。你和我说你觉得爱的尽头是黑暗的时候,我就很意外。一方面是意外于你的答案,另一方面我其实一直觉得,你是个很懂得怎样去爱别人的人。但我突然发现,这样的一个人,他居然,好像是不相信爱的。可他又愿意去爱别人……好像唯独不爱他自己。”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那个时候的感觉。举个例子,栎鑫,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永远’吗?”

“……不相信。”

“嗯,毕竟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永恒,所以随口一提的‘永远’其实感动不了任何人。但有人明知世上没有真正的永恒,却依然决定珍之重之地说出‘永远’这两个字,我觉得这才是最让人有所触动的事情。”

“一个明知没有永远却依然愿意郑重地许诺永远的人。”

陈楚生轻声道。

“栎鑫,你在我心里就是这样的。”

王栎鑫隔了很久才开口:“……我们站在尽头讨论有没有永远,真是。开车出远门这事还挺有意思的,平常我们要是聊这种话题,多少也得喝点才能聊得起来。”

“什么时候都可以聊。”陈楚生的语气倒是很轻松,“任何你想说点什么的时候,都可以聊。”

王栎鑫没忍住又笑了起来。

“真的?”

陈楚生看着他,也跟着笑了。

“我们这一路上聊的还少吗?当然真的啊。”

他们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风掠过耳畔,远处是大片的乔木林,在这个他们能找到的一处世界尽头,陈楚生问他看见了什么。

王栎鑫想了想,转过眼神看向了旁边的陈楚生。陈楚生愣了一下,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好不容易来了个没有人的地方,结果你来看我。应该让你自己来的。”他又想了想,到底还是摇了摇头,“……不行,还是得一起来。一个人容易迷路,好危险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王栎鑫的语气有些无可奈何,但情绪显然好了很多,“我知道。我也知道我自己在想什么,所以我才看你啊。”

这回轮到陈楚生说不出话了。王栎鑫似乎乐于看到他这些平常很少见的表情,于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不知道笑容有没有温度,也不知道它究竟有没有什么药理上的作用。但当他的笑声被吹散在风里的时候,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或许是什么融化了,又或许是什么出现了。他说不好。

他说不好,但是此时此刻一种如此轻盈的喜悦忽然泵满了他的心。他想要微笑,想大喊大叫,也想大声唱歌,但最重要的是,他想让陈楚生也感受到这份喜悦。

“喏。”王栎鑫忽然道,“你不是问我看到了什么吗?给你也看一下。”

陈楚生还没等说话,就听见风中传来了似有似无的歌声。然后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听起来是用电子设备录下来的,偶尔还有些环境音混入其中。

是他和王栎鑫那天坐在车顶唱的歌。

王栎鑫把手机举到他们两个眼前。视频里的他们两个在艳阳高照之下头挨着头笑得那么开心,可是很可惜,陈楚生一点都看不到。

因为今天也是晴空万里,尽管手机的亮度已经跑到了最高,可他们在太阳下还是半点都看不清屏幕里的内容,只能看到他们两个映在手机屏幕上的脸。

“你看。”王栎鑫说道,“是大晴天。”

然后他们同时发现,此时此刻他们依然还是歪着头挨在一起,带着笑意一起看着手机屏幕,于是两个人都有些意外地转过眼神,彼此对视了两秒钟,终于没忍住一起大笑出声,然后紧紧拥抱住彼此,用力到几乎要压断肋骨。

除了他们,没有人知道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此时此刻有两名如此幸运的科考队员。

他们在同一天一起抵达了这个世界上真正的难抵极。

[FIN.]


感谢看到这里。

平安夜快乐。

文末再来一首歌吧!离群的鹿  - 陈楚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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